一个23岁的女孩,大年初一孤独地去医院为一个男人流产。当所有的伤痛平复,她讲述了自己的故事,并发问——
电话从杂货店的公共电话打来,背景声嘈杂。
F:有一件事情在心里憋了很久,就我一个人知道。像你刚才说的那句话,"感情的话题是有限的,但它的影响却是无限的",我和他的相处是有限的,但可能对我的影响是无限的。
晓梅:你今年多大?
F:我现在23岁。我在年前喜欢上一个男孩子,去年10月份左右开始的。回过头来看,不能算是爱,但是我却和他发生了关系,并且还非常地不小心,怀孕了,大年初一去流了产。
晓梅:他陪你去的吗?
F:没有,他要陪我去,我没有答应。我很矛盾,不想他去。因为我知道我跟他是不可能的,从头到尾还是让我自己一个人去受吧。
晓梅:但这样的事情,有一个男人在身边会好受一点吧。
F:对,心理上会好受一些。但是我没有,感觉特别的孤独,非常的无助,一想起来就特别的难过。(苦笑)而且,我是大年初一,……就这样地度过了!
晓梅:他有什么反应?
F:他太小了,比我小三岁,他几乎没有什么反应。
晓梅:他才20岁?!
F:到现在,我对他的态度有很大的转变。这个男孩子,虽然说年龄小,但我喜欢他的原因是他比较上进,虽然学历不是很高。我觉得年轻人只要努力,只要上进,应该都不是很大的问题,虽然深圳这个社会是很现实的……但,我还是看错了。就拿这件事来说,他虽然是小了点,但他的关心,也太弱了。
晓梅:20岁的男孩对这种事情可能还完全没有经验,会手足无措吧?
F:对。
晓梅:那你当初为什么呢?而且时间这么短!你是10月份认识他的吧?
F:是的。
晓梅:大年初一就去流产,中间只有两个月的时间,为什么进展得这么快?你是一个人在深圳?
F:应该是一个人。
晓梅:来了多久?
F:一年左右。
晓梅:这是你的第一次吗?
F:不是第一次,高中的时候就已经发生了,但是那一次是不懂,不知道这种事情就发生了。很可悲的,在内地的教育就是这样,中国多少年来,对性的教育就是这样遮遮掩掩的,了解得太少,一大帮人就这样莫名其妙,很可悲的,唉,不去说这段事情。我因为不是第一次,应该是更理智的。我读大学的时候,很多男孩子追求我,我都是很理智的,应当说是太过于理智了,有很多不错的都没有动心过。但出来一年以后,就栽在一个年龄比我小的,还不如我的一个小男孩身上,很荒唐。
晓梅:因为寂寞吗?
F:可能工作太清闲了,这里面有一部分的因素。
晓梅:工作太清闲了?(笑)就拿这点事来忙忙是吧?
F:(苦笑)"忙"得也太过份了。我知道错了。
晓梅:他还没有你懂事,他怎么可能有这种心理准备?
F:我怎么会这样?!我很害怕,以后我都不想谈感情的问题。现在,家里面又在打电话给我介绍男孩子,我现在是很本能地拒绝、排斥他们,因为我知道我现在不能,我的感情肯定是很波动的,不稳定。再说现在,我也没这个资格。心很灰的,我们家只有我一个女孩,独生女,爸爸妈妈还要靠我养。
晓梅:如果没有发生和这个小男孩的关系,没有怀孕的话,你不会对感情问题有这样灰暗的想法吧?
F:因为高中那件事已经过了很久了,大学三年,又到深圳,应该可以很平静地对待那件事,没想到又发生了这样的事情。
晓梅:往往是这样的,因为一件事情,就把整个人生都给覆盖了。这件事情,我想在你今后漫长的人生里都不会被淹没,想忘都忘不了。
F:是的。
晓梅:自己是很难原谅自己吧。
F:是的。初来社会,就这么一下子……,是太羞耻了。
晓梅:生活的空虚,真的让人用这种方式去寻找填补吗?
F:完全这样说也不是太公平。我是个很讲求自我的人,但是当时不知道怎么没有控制好自己。我不知道这样讲准不准确,我觉得我是怕伤害了他,反而把自己栽进去了。
晓梅:怎么讲?
F:因为我跟他不是10月份才认识,以前我们在一个单位工作,对他的印象很好,工作挺认真,挺努力,也挺有能力的。
晓梅:当时考虑的因素太简单。
F:是的,他发起进攻的时候,……然后,一下子,就这样。
晓梅:为什么说怕伤害他呢?
F:我刚才说起以前的事情,你是第二个知道的。当时,他提出要求,我哭得很厉害,我就跟他说了以前的事,当时他就没怎么。可是到了第二个礼拜,他就说……,当时,我……就这样轻易地付出了。
晓梅:你认为拒绝了会伤害他?
F:他当时很委屈的样子。
晓梅:但你忘了,你不拒绝可能对自己构成伤害。
F:……可,事情已经发生了,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特别是以后再有感情过来,我不知道该不该接受,就算接受了,这件事要不要说出来。
晓梅:人生不只是用来跟别人交代的,重要的是自己有反省,有成长。要能跟自己交代。
F:人怎么会这么糊涂的?高中的事,用了这么多年才慢慢消化掉,可又……
晓梅:不要给自己背这么多包袱。羞耻感也不要只是因为"性",更多是一个人在脆弱时候的自我放纵。
F:好几次,很想把这件事告诉母亲,因为她既是母亲,又是我的朋友,真的好想跟人说说。可是大过年的,怎么忍心让她为我担心,而且她会一直担心下去。所以,一忍再忍,还是不要说了。既然自己走出了这么沉重的一步,就得一个人扛。
晓梅:有些事情,永远无法男女平等。就拿这件事来说,男人完全没有牵累。女性承受的不仅是生理上,还有心灵上别人看不见的伤害。
F:女人真的要学会保护自己。否则阴影会很大的,会一直压在心里。就像我现在跟他还是在一个单位,还是要见面,他还是要跟我打招呼。我不知道要用什么样的方式来对待他,我心里面有一种很恨的感觉,我真受不了每天见面。这样太难受了,不断提醒你的痛苦。两个人的过失,可对男人一点影响都没有。看他那天真的笑容!那样的笑容,我挤出来都很难,他居然面对我笑得——
晓梅:从心灵到身体,他都没法感觉你的感觉的。而且他太小,体谅不到的。
F:这些苦说都说不出口。我知道我自己做错了,没有跟任何人说,只能告诉你,让你来骂骂我。我知道你的言语对我也已经没有任何用了,来不及了!对我来说,我的这个阴影,还是会一辈子跟着我。
晓梅:没有人能够用话语去消除什么。只有当你自己用更健康成熟的方式去生活,才可能把过去抵消。这些经历不要只用来苦自己,要让它成为对未来生活的参照。
F:我想找一种方式来寄托一下,不知道你信不信天主教的?
晓梅:我不太了解。你想信教吗?
F:想去忏悔一下。我的精神枷锁太重了!晓梅,你说我以后的生活还会有阳光吗?
晓梅:只要你不把自己逼入死角,不强化自己的罪恶感和羞耻心,不认为自己没有资格去爱或被爱了。
F:可能有相当长一段时间我会不太好过,会自我折磨……可为什么在深圳这个地方,谈恋爱就等于同居呢?交朋友交了半年,不发生关系,大家都认为不正常。
晓梅:什么人这么认为?
F:我周围的朋友,基本上都是这个样。可能我这个阶层的人……,这个和素质是不是有很大关系的?
晓梅:也可能和生活状态有关。就像你说的,生活太空虚也太压抑了,"爱"是男人和女人排解寂寞的方式,是相互抚慰。尤其是在这个城市里,有那么多的困难、障碍和生存压力,于是"爱"就成为一种"拯救",让人感到暂时的放松和温暖。"性"就更是一种麻醉剂,人们藉此忘却现实,一瞬间的解脱。这种环境潜伏并且滋长着一种严重的危机:人们因为对慰藉的迫切需求,而忽略了在深层关系发生之前应该考虑到的许多事情,例如性格是否合适,生活观念是否相容……
F:还有他们的可能性有多大。
晓梅:我不是一味反对婚前性行为。两个心智成熟度相当的人,对将来有共同的寄望和信心,他们当然可以去选择相爱的方式。但是,没有这种信任基础的性行为,对女性来说,潜伏太大危险,尤其在社会和我们自身对"性"还不具备完善观念的时候。
F:对。
晓梅:人生的道路自己选择,不能因为流行什么,就觉得势不可当。你有你自己的现实情况,有你自己对于一段情感的评估,必须保持清醒和理智。这世上还流行大把的东西,流行之后又被淘汰,千万不要去做这种流行大潮里面的牺牲品,抱着怕落伍的心态去里面浮沉,怎么被吃掉的都不知道。
F:女人真的输不起的。这样的女人我自己都看不起,我都不想对自己负责任了!
晓梅:不是你一个人输过,你放眼望过去,这个城市跟你擦肩而过的人,大多数都有过年轻时幼稚的错误,甚至成人以后清醒的作恶,只不过谁都不会让别人知道,每个人都多多少少隐瞒着秘密在生活。这就像一块地里埋了一具尸体,上面栽了一棵果树,果树果实累累。表面上看起来丰盛的人生,里面的东西,谁也看不见。所以说,向别人交代的人生不难,只要面上好看就行了,能对自己交代就太不容易了,你自己清楚自己里面有什么。你真要忏悔,就不要去套那些社会表面的标准,是要从内心去完善和坚定自己,而不是放弃自己。
F:我怕自己没有那么明智和坚强……(音乐)
晓梅:中国的女性背负了太多来自传统社会的道德压力,这些重担严重地扭曲和限制着她们的心态和生活!并不是说她们在发生的事情里面没有责任,但是男人应当承担的那一半责任在哪里?……就扛在女性肩上。
如果道德仅仅是对一方的约束,我们为什么不能要求摒弃这副为女人量身定做的枷锁?
要知道,真正有效的约束永不会是因为捆绑,而在于人的自律。
听众来信——扔掉的回忆
晓梅:
当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就要离开这座城市并去另一座城市。
有一晚打开收音机就听到了一个23岁的女孩在向你倾诉年初一曾为一个男人流产的故事,女孩尽量使用了一种经历风雨后的平静语调,当她问了一句"晓梅,你说我以后的生活还会有阳光吗?"我相信她一定是含着泪的,我也相信在现实生活中她会和我一样藏着伤口忍住无助假装快乐地生活着,我平静地听着,并不敢有太多的感受,直到你为她选了一首王菲的《暧昧》,在音乐中说了一句:"女性背负着太多的社会伦理道德责任,男人的那一半责任在哪里,就扛在女性肩上。"有一颗泪珠就滑落下来,我忙背过身去,怕室友看见,不晓得如何作答。
在去年的初秋,我也曾为一个男人流产堕胎。晓梅,一个说很爱你的男人并且说会非常疼爱你为他生的小孩的男人,却在你真的怀孕的时候将另外一个女人带回了家并且要求你为他去堕胎,而他妈妈也是这个意思,我没有任何的抗争就答应了,我觉得我的心都碎掉了也麻木了。但是在约定去医院的前一天,我竟然流产了,在公共汽车上我站着站着就晕过去了,醒来后下身很痛,血将我的白裙子染红了而我回去后才发觉……他带那个女人来医院声称是来安慰我的,我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和眼睛,我的眼泪哗哗地流,他就说她来做君子你为什么要做小人……晓梅,两个将近30岁的成年男女竟然可以如此地安排一切……晓梅,我无法再继续倾诉。从医院出来后一切自然而然结束了,我的身体很虚弱,常常是一看到小孩就想哭,而且几天后我就拼命地去找工作,因为我还要承担妹妹的学费。在接下来的几个月,我的例假也一直没有来,我的身体也失去了感觉充满了抵触,我不会再让任何一个男人碰我……
那些日子如果要再细细地说给你听,我恐怕不敢再去回忆了。我只想告诉你,没有人知道我的伤悲,我用无比的坚强在新同事面前树立了一个快乐开朗的形象,大家也很喜欢我,我总是微笑,在很深的夜里依然祈祷他的快乐,甚至他们的幸福。我只想忘掉曾发生的一切,却发觉是无法忘却的,每一个片断都催我泪下,那种被背弃的感觉怎么样都不肯放过我反而随着时光的流逝越来越鲜明强烈让我更觉内心的软弱,而我却无法向任何人倾诉。我甚至奢望有一天醒来这段往事真的只是一个恶梦而已,并不曾在我身上发生过。既然无法忘记,就只有继续承受,因为我不能选择自杀,我怕父母会一夜白了头。
晓梅,22岁是人生中多么美好的时光,对于我来说却是最黑暗的,我害怕这份阴影和创伤会跟随我一生。林清玄说,医疗创伤最好的方法也许是要更勇敢地去爱,而我却在抗拒情感,我无法再接受别人的爱,无法面对一个爱我的人告诉他我22岁那年曾为一个男人堕胎,晓梅,我还是一个好女孩吗?我还有爱的权利吗?而且我多么地害怕再次被伤害。
真的,不仅仅是一种身体的创伤,它是一种心灵创伤。
"七个月过去了,我的心境犹如冰封的土地。"在很深的夜里当我痛哭时总想拨动他的电话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地伤害我,而我竟然还可以顾及他身边女人的感受而不去拨动,我曾吃过的苦我就不想有任何人再去承受了,我承认我是个太会为别人着想的人,从小到大我一直都是别人眼里的好女孩,我也很单纯相信人生中许多美好的东西,发生这一切足以摧毁我所有的信念。我一直尽量避免去以前我和他经常去的地方,我害怕这个城市了我只好选择到另外的城市,我要扔掉这段回忆。虽然我不知道我的生命中还会发生什么,但我一定会努力地继续做一个好女孩,在别人面前我相信我会始终微笑,包括我的父母和姐姐。
如果是9月怀胎,我的BB会在今年4月出生,我将4月16日作为ta的生日,我会永远想念ta,每年都给ta做一份生日礼物。晓梅,你知道吗?如果当时我像现在这么坚强,我一定会选择将他生下来,我一个人也可以将他抚养长大。
那个人是我真心去爱过的,我不想去恨。一切的错也许在于我的年少无知和心软,才让别人伤害至此。(——胡晓梅"夜空不寂寞"对话实录之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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